祝君好
十年,相思无处寄。
1.
夜早就深了。
武英殿里帝皇还在处理今日的奏折,人说此帝乃千古一帝,北方战乱平定,长林军更是有前朝赤焰军之风,朝政风气肃清,逐达政通人和的境地。
“小殊,今日政事已然处理完了,夜深了,我们可以歇息了。”萧景琰将笔方向,转头看向软榻那里。
梅长苏手持一本古书,懒洋洋地靠在炉火旁,桌子上的热茶还冒着白烟。
“你那还没批的,可是军部的折子?”他轻轻抬眼望来,萧景琰勾了勾嘴角。
“军部这次太急,大渝还未完全平息入侵的念头,不可随意裁军,我是得压一压军部的折子。”萧景琰拍了拍坐皱了的衣袍,向梅长苏那边走过去。
他本是想坐在梅长苏旁边的,可是那个小混蛋耍无赖不让他坐过去,他只好坐在了与他隔一茶桌之距。
他看梅长苏被炉火映红的脸,看那眉眼,看他的手。
“本以为你是个直性子,没想到也会这些歪歪拐拐的门道,大抵是我这种城府深沉的人教坏了你,大抵又要受天下人议论了。”他低头看书,装作叹气。
其实萧景琰也有些懂他到底是想拿着开自己的玩笑,毕竟在刚入京知道怀疑梅长苏身份之前,他的确对这个谋士多加怀疑。
可萧景琰没有办法不把这个当真,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怀疑与猜忌,没有办法原谅那日因小人离间之计放梅长苏在外受苦,那日风寒到底对他的身体损伤多大,不管多少人瞒着他,萧景琰这些年大抵也估摸了个清楚。
“哟,我都说这么多遍了,你还真伤心啊?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愁善感了?景琰?景琰。”
萧景琰恍惚间抬头,看见他清瘦的脸庞。
“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,我不该怀疑你,在我答应你的第一天起,我就应该信守承诺,绝不….”
“景琰。”那个人的语气转了严肃,再听不出半分调笑的痕迹。
“我说过了,你做得足够好了,对于林殊来说,你已做到了一个生死之交所做的一切,对于梅长苏来说,你已完成他的夙愿。已经足够了,景琰。再说,我不是还在这里吗?”梅长苏弯起眉眼笑了起来。
他笑起来的样子与从前无异,满载欢喜和温柔,就能够像花瓣一样铺遍萧景琰的心底。
一个人的一生太短了,不该用于思考已走错的一步如若改正的可能性,但萧景琰却止不住的去想,如果他能早一步认出小殊来,如果他多几分在意,又或是更久远以前的如果他从未离开小殊独自出征。
“景琰?你又出神了。”他听见梅长苏唤他,于是他转头望进那双眼睛里,清清冷冷的眼睛。
“你还是这套衣衫,我上次提议让内务府给你置办几套你却不允,这节俭也不是用在这上头的。”萧景琰端起热茶喝了一口,已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,他赶忙给对面的人换了盅刚烧开的。
“衣裳蔽体就好,再说我整日在这宫殿里鲜少见人,何须那么多东西。你不用操心了,快去休息吧。”梅长苏披上披风,已然站了起来向里间走了进去。
“这炉火归你熄了,陛下,武英殿内间已被我独占,别想再来抢我的位置,下次可就不是叫人把你搬出去那么简单了。”那人慢悠悠地晃进了内殿,披风的一角终究是消失在了那朱门之后。
萧景琰看着他彻底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,突兀的笑了一声。
他轻声叫几个内监来熄了炉火,从这偌大又寂静的武英殿中走了出去。
月光透过洞开的殿门洒了进来。
清清冷冷的月光。
桌子上的确放着两个茶杯,一个已经见底,一个却似从未有人动过。
2.
“母后,你最近做的糕点实是好吃,可是太多了些,我一个人可是吃不完的。”萧景琰扶着母亲的手,带着她在后花园里走动。
这后宫在他称帝之后日益冷清,他虽时时来探望,皇后也常伴母亲左右,可终究是怕母亲寂寞。
“怎么,你以前倒是时时吃不够的,现在倒是嫌弃我做多了,还是说母后手艺退步了?”
“当然不是,母后做的当然是最好吃的。只是,母后,下次可不做榛子酥了,虽然我爱吃,可我怕小殊哪天贪嘴误食,你知道,他一直都在我左右的,哪天又闹着您未曾给他做过糕点,那可就不好了。”
太后顿了一下脚步,停下来看她这个儿子的神色。
马上步入四十的皇帝一点也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,连鬓边的白发也未曾多长,只是多了几许皱纹。
“母后?”萧景琰有些奇怪。
岁月仁慈待他。但生命却并不一定。
太后叹了口气。
“没什么。只是又想起一些旧事罢了,你说的我记住了,我乏了,得回宫了。”
萧景琰站在那里,看着他的母亲向宫殿走去。
秋日了,马上又要步入冬天。
冬天是个难熬的季节,幸好金陵的冬天不长。
“高湛,叫人在武英殿多准备几个火炉,别冷着他。”萧景琰看看这沉沉的天色,怕是今天又要下雨。
高湛停顿了一下,答应了。
3.
“小殊,你知道这最近怎么了吗?为什么大家都怪怪的。”
不过秋末,梅长苏就披着披风站在几个火炉跟前,萧景琰不想离他太远,却又汗水湿了内衫。
“陛下是太过烦劳罢了,睡一觉吧。”他站着烤手,披风的毛被风吹开一点点,萧景琰看了看宫门,起身去把门关了。
萧景琰不习惯有人服侍,所以周围服侍的人几乎没有。
他转过头来时梅长苏已经又找了一本书来看,萧景琰想起这里的书的确是少了些,待会儿叫高湛来多装些,怕这个祖宗看完了又嫌闷,索性不在这住了。
“来吧,陛下,来休息一下,我保证醒来你就精神百倍了。”梅长苏冲旁边的空位拍了拍,像是幼时哄他过来下棋一样。
萧景琰怎能拒绝?
“这还未过午时,恐怕……”
梅长苏挑起一边眉头看他,萧景琰知道这是他惯例不赞同的表情。
“可是什么?难道这殿上没了你半个时辰这天下就不在了似的,好了,快来睡吧,我可以帮你批点奏折,如果你实在坚持的话。”他这是生气了,萧景琰立马察觉。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小殊,你听我说………”他想要解释,却被梅长苏伸手打断。
“来吧,陛下,歇息吧。”他这个人,看上去毫不在意的样子都是装出来骗人的,萧景琰这几年渐渐才察觉。
他从来拗不过林殊的偏执性子。
他想起梅长苏说他与自己全然不同,可他自己却没看出来过,内里都一样的炽热执着,究竟哪里不同。
他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“你为何不告诉我?所有人都可以知道,为何唯独我不行!”
“因为你太累赘,爱让人牵肠挂肚,而那份你我之间的情谊不过是前行路上的累赘,你会拖累我,这十三年来日日夜夜的苦心就会毁之一旦!这哪里还是林殊,不过是个继承了林殊十七年的记忆和遗愿的人罢了,若我不说,不露出一点从前之痕迹,谁能识得这人便是林殊,我已早不是林殊了,一缕孤魂驻我体内,人们唤他林殊罢了。”
萧景琰看着那个人,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样。
“小殊。”他声音接近嘶哑,最后不稳的呼唤更是散进风里犹如未闻之音。
可梅长苏是听到了的。
萧景琰问:“你为何如此说?”
梅长苏低下头,萧景琰知道他此时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,做出一副平静的嘴脸,这不是他第一次骗自己,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
萧景琰有时恨极了这种欺骗,恨极了他将一切苦楚和愤怒都往肚子里吞,恨极了他注定自己承受,恨极了他从未想过与自己一同一起站在这天下之上看这盛世河山。
“景琰,这哪是我说的呢?”他抬起头来,嘴角露出个浅淡的笑容,却从未到达眼底。
“这是你自己说的。”
萧景琰惊醒了过来。
武英殿里空荡荡的,炉火还烧得正旺,桌子上的书摊开到那人离去前看的那一页。
奏折倒是半分没动,自从他进这武英殿以来,倒是越来越懒了。
萧景琰笑了笑。
4.
有旧人来访。
这冷冷清清的大殿也没为此多半分生气。
“蔺阁主,多年不见。”
“陛下并非江湖中人,我在这金陵之中不过一介草民罢了。陛下这阁主之称草民怕是承受不起。”
萧景琰偏头笑了笑,殿外传来飞流的声音,萧景琰屏退了左右。
“此次来,乃是受人之托来看看陛下。”
萧景琰放下了笔,神色也不如开始时轻松。
“何人之托,我怎么不太懂?”
蔺晨拍了拍扇子,一缕发丝在他的额前,他透过那缕头发看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的人。
那越高之位,只怕是越冷吧。
“受友人之托,进宫来看看陛下,说是陛下最近出了些问题,我看陛下这挺好,无需我这江湖郎中把脉了。”
萧景琰歪着头看了看蔺晨,一脸疑惑的样子。
“我不知您是何意?”
蔺晨看了看这偌大的大殿。
“您自是知道,太后娘娘告诉草民,说是近几个月,似是陛下看到已故之人的踪迹。”
“已故之人?什么已故之人?”
“十年前,苏哲病故于梅岭时,托我为圣上带一句话。”
病逝一词割断了萧景琰心中的弦。
天下人何人不知苏哲十年前已死,可无一人敢看着陛下那双眼睛说,苏哲死了,不会再回来了。
那双眼睛能包容多大的伤痛和绝望呢?
假的。
萧景琰知道,这几月看到的,不过都是假的。
心里的念想竟成所见,这武英殿,何曾有住过人的痕迹。
“他说您并非他心目中的千古一帝,但他希望您能成为这天下的千古一帝。”
“你为何?”这话竟是无法再说下去。
萧景琰想质问,你们瞒得过我十三年,再瞒我这十年也并非难事,我不管他是否还会回来,可他起码该在哪个地方自在逍遥。
“你为何现在才来通知我呢?”
蔺晨看向这被框在厚重宫墙里的蓝天。
“江湖风雨,逍遥自在,年岁流转于我不过眨眼,这十年,不过是眨眼之事而已。”
萧景琰想冷笑,眨眼之事?这每一夜对他而言何曾过得安稳。
他期盼小殊入梦,又怕他入梦。
这漫漫长夜,一盏银烛伴他,可为何看不清这前路如何呢?
“陛下,这不过十年,人生苦短,陛下政务繁忙,又为何担心过不了这漫漫之路呢?”
他走了,是吧?
这世间路漫漫,他吝啬告诉我他是谁,又吝啬等我。
总是抓住我的软肋。
他知道,我总是能原谅他的。
5.
“今日拜托殿下和我一起来看访故人,实是麻烦殿下了。”
“蒙大统领何须这样说?这不碍事。”
小孤山的冬天倒是冷,山上风大,庭生未脱战袍,在城门口便碰到蒙挚受邀来此看访一个旧人。
可这是谁呢?
只有一块木牌,上面甚至没有名字。
而也不止蒙大统领来过。
那墓前还放着两杯酒呢。
“今日恳求殿下过来,是想着他也想见殿下一面。”
蒙大统领自是看到了那两杯酒,他甚至笑了笑。
霓凰郡主许久没回过金陵,熟识他的人都不在金陵了。
蒙挚自是知道这酒为何人了。
“他那日告诉我,说他是不会再回京城了。”
蒙大统领自顾自的说着,庭生没敢多问。
“他说苏哲已在二十三年前与七千万亡魂葬于梅岭,苏哲死于平定大渝之乱,至于梅长苏,梅长苏逍遥在此山水之间,又为何为此人立座碑。”
“他同意我在此立碑,但却不刻任何姓名。他说这不过是给我和认得他的人一个念想。”
蒙挚低下了头,死死盯住那两盏酒。
庭生记起来,那位救他出宫,是他半个恩师的苏先生。
是否就是蒙大统领如此缅怀之旧人呢?
沉默。
山间的风过,坟上倒是没有杂草。
火炉还在一旁烧着。
“陛下他,终究还是醒过来了吧。人说至高之位要享的寂寞无人能比,可你陪着他呢,是吧?这天下,这大梁,你终究伴他走过了。”
蒙挚想起最后那日,他的气色倒是比前一天好上一点,没人能高兴,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。
他费力扯出个难看的笑容,他说:“还能求些什么呢?”
“林殊与赤炎军死于沙场,梅长苏逍遥于江湖之间。还能求些什么呢?”
蒙大统领笑了笑。
“更何况这里还有两杯酒呢。”
END